《無價之寶》：東北版《搭錯車》

　　作者：曾於裏

　　張大鵬執導，張譯領銜主演的《無價之寶》，雖然是翻拍自2020年的韓國電影《擔保》，但電影的很多設計，反而讓觀眾聯想起古早但又特別催淚的國產劇《搭錯車》，《搭錯車》由高希希執導、李雪健領銜主演，2005年播出。

　　《無價之寶》更像是《擔保》與《搭錯車》的結合，它最重要的獨創性設計在於將故事放置於1995-2007年的東北，讓一個苦情故事具備深厚的現實底蘊。

　　無論是《搭錯車》還是《擔保》，故事的主線是一致的，即，沒有血緣關係的“父女”如何建立起真切動人的父女情。差別在於，關係“建立”的由頭並不相同。《搭錯車》是幫前妻照料她的女兒，《擔保》是幫債權人照看充當“擔保”的孩子。

　　《無價之寶》前半程，延續的是《擔保》的設定。

　　1995年的一個東北小城，下崗後依靠五金門店維持生計的石振邦（張譯 飾）與楊武（潘斌龍 飾），上門去討債，結果債務人逃之夭夭，僅留下“妻子”王曼麗（袁曉旭 飾）與女兒芊芊（程曦 飾）。王曼麗決定偷渡出國打黑工賺錢還債，她看著石振邦像個好人，就將女兒委托給石振邦照看三天，三天後芊芊的二爺（張國強 飾）會將芊芊接走。

　　雖然隻是短短三天時間，石振邦、楊武已經與芊芊建立很好的感情。在二爺將芊芊從東北帶到福建後，石振邦聯係不上芊芊，放心不下，千裏遠赴福建，才發現芊芊已被二爺販賣。石振邦救走芊芊，這個“三口”之家的“重組家庭”陰差陽錯建立起來了……

　　在韓版中，女孩成了追債人的“擔保”，在《無價之寶》中，芊芊起初也隻是石振邦的“擔保”。而情感的建立，就是從“擔保”到“無價之寶”的過程，也是一個失敗的男人成長為一個偉大父親的過程。

　　不同於《搭錯車》與《擔保》，《無價之寶》將故事設定在1995年下崗潮衝擊下的東北，讓一個男人的“失敗”具有時代的景深，對小人物也有了更深切的關照與悲憫。

　　一出場的石振邦，確實人如其名，他就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。下崗，欠債，因與妻子（郝蕾 客串）多年未有孩子離婚，嘴欠，外強中幹，處處“失敗”……當然，這樣的“失敗”是時代的底色，體現在下崗工人的話裏話外間，體現在王曼麗解下襯衫的扣子時。電影的表現非常克製，不以展示傷痕或販賣苦難的形式出現，哀婉的同時保留尊嚴。

　　就是這樣一個硬邦邦的人，在他成為一個“父親”後，當他在一個不確定的時代裏擁有了寄托，當以為是孤家寡人的他與“女兒”建立密切的情感聯係，他竟然如“繞指柔”，愛得那麼笨拙，那麼小心翼翼，又那麼深沉。石振邦愛女兒的很多小細節，都非常接地氣，很好體現了“鐵漢柔情”。

　　那些催人淚下的關於母愛或父愛的苦情作品，愛的建立還隻是劇情的“開胃菜”，劇情的重頭戲幾乎都是經由深愛之人的“受苦”或“受虐”，來刺激觀眾的淚腺。換句話說，無論《搭錯車》還是《擔保》《無價之寶》，它們都像《媽媽再愛我一次》，有著一個“苦情戲”的內核，通過讓父親受苦、一再受苦，來體現父愛的深度。

　　這部分情節，《無價之寶》更多延續的是《搭錯車》的設定。《擔保》中，女兒以及她的母親都是好人，養父的意外不幸（韓國慣用的“失憶”）是苦情的根源；但《搭錯車》與《無價之寶》裏，女兒都一度與養父“分離”。

　　兩部作品中，生母都在女兒長大成人時突然出現，《搭錯車》中母親辜負了恩人，《無價之寶》的設定就更悲情，她與石振邦的大喜之日卻成為石振邦的大悲之日；兩部作品中，長大成人的女兒，都成為大明星，卻紛紛遮掩自己被領養的經曆，並與養父“生分”；等到女兒“幡然醒悟”時，卻有些姍姍來遲，畢竟不可挽留的遺憾已經發生……

　　苦情戲很容易顯得爛俗，《無價之寶》也有這樣的時刻。但電影在1995年的劇情保持不錯的水準，尤其是東北版《雨中曲》的橋段一出來，立即將電影升華了一個層次，讓它從“苦情”升華為一種“崇高”的戲劇感。

　　致敬《雨中曲》的電影並不少，國產電影也有（較近的例子比如《這個殺手不太冷靜》），但要拍得不尬，甚至能夠接近原版的很少。很多時候電影致敬《雨中曲》，僅僅是以此來表達小人物苦盡甘來的欣喜，讓觀眾去感同身受小人物發自肺腑的快樂，停留於對原版亦步亦趨的複刻。

　　《無價之寶》中，跳起《雨中曲》的石振邦的情感層次要豐富得多。有欣喜——好朋友楊武結婚生子、人生圓滿，芊芊很好地融入了楊武他們一家人的生活；他內心深處也有隱隱的失落——自己孤家寡人，愛人不知蹤跡，芊芊與楊武一家組成新的“一家四口”，本來以為會被叫上台的他尷尬地頓了一下，那個新家仿佛沒了他的位置……

　　但這悲欣交集的一刻，為好友、為女兒欣喜的情緒，仍然要遠遠大於石振邦個人的孤獨與失落，所以他要在水中翩翩起舞；而他內心深處卻也始終保留著期冀，期冀被愛、被認可、被接納，所以《雨中曲》有著夢幻的想象，比如與長大的芊芊共舞，哪怕飛揚在空中終究要重重落下……同時，這一橋段還充當了轉場的功能，1995年與2007年實現了過渡。

　　很重的人生，有了歡脫、輕盈與飛揚，很苦的小人物，在這一瞬間得到充滿人文關懷的撫慰。這是超越苦情的時刻，這也是屬於電影的時刻，它讓《無價之寶》分享著與《耳朵大有福》《鋼的琴》一樣的現實本色，將時代洪流中東北小人物的悲與喜、苦與樂呈現出來。也得益於這一份堅韌善良、苦中作樂，小人物才足以在時代洪流的衝擊下挺了下來，以不卑不亢的姿態。

　　隻可惜，當劇情進入2007年的部分，當劇情開始複刻《搭錯車》的衝突，《無價之寶》既失去了《搭錯車》的邏輯性，也讓前部分建立起來的那一份厚重的時代感褪色。

　　在《搭錯車》中，女兒（殷桃 飾）的“迷失”有合理的鋪墊，因為生父生母都出現了，他們不僅支持女兒熱愛的歌唱事業，也給了女兒很優渥的生活條件。女兒的迷失、她與養父的衝突，更多是基於價值理念上的分歧。

　　《無價之寶》中，石芊芊的走紅之路過於“浮誇”了；她與石振邦的“分離”，偶然性太強、也過於戲劇性；大明星石芊芊避諱提及成長經曆，又在石振邦昏迷之時在醫院喊出那句石振邦期待已久的“爸”，轉折不夠順暢圓融……而人物的境遇與時代的關聯，也幾乎被切斷。

　　2007年後半程的故事，有點為了讓人物受苦而強行受苦的意味，也就讓電影為苦情戲的框架所困。是可以讓觀眾涕泗橫流，但苦情戲再催淚也隻是瞬間效果，那種擊中人心久久回味的餘韻不足。

　　《無價之寶》總體上還是表現出合格的完成度。廣告導演出身的張大鵬有很好的審美，但對電影節奏的把控有待進一步提升。

　　劇本層麵上，電影融合了《擔保》與《搭錯車》，確保不錯的故事性，東北語境的加入，讓故事從個人偶然的際遇變成一代人的縮影，升華了電影的主題。當然，劇本後半程的遺憾也很明顯。

　　張譯是整部電影的靈魂，他出神入化的表演，已經與角色完全融為一體，單憑《雨中曲》和窗台前痛苦顫栗地接受愛人死去的訊息這兩個表演片段，就是下一屆頒獎周期影帝強有力的競爭者。潘斌龍的表演人情味十足，非常溫暖，非常出彩。

　　在當下有些平淡的電影院，《無價之寶》仍然是可以選擇的一部。（曾於裏）